张载的联想方式无疑是非常独特的,这恐怕与其道学家的身份有直接关系。张载(1020—1078)字子厚,人称橫渠先生。他是“北宋五子”之一,也是关学的奠基人物。他的“横渠四句”在历史上享有盛名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(黄宗羲原著、全祖望补修《宋元学案》卷十八,中华书局,1986,769页。“横渠四句”有多个版本,此处所引乃流传最广者。)坚定响亮,充满担当之气魄。宋儒关注心性义理,对性命道德有积极的探索。道学家的身份,使张载格外看重“心”的作用。张载有著名的“心统性情”说。在他看来,心是“神明之舍”“一身之主宰”(《张子语录》后录下,《张载集》,中华书局,1978,339页),即意识行为的主体。要立住此“心”,必须通过道德涵养来实现。与此同时,“知”也不可或缺:“知之为用甚大,若知,则以下来都了。只为知包着心性识。知者一如心性之关辖然也。”(《张子语录》卷上,《张载集》,316页)对“知”的探求,是涵养德性的基石。张载对“德”与“知”之关系的认识,与《中庸》的“尊德性而道问学”冥冥暗合。宋人熊刚大诠释此诗即云:“新心养新德,尊德性工夫也;新叶起新知,道问学工夫也。”(熊节编、熊刚大注《性理群书句解》卷四)从芭蕉之心联想到人心,进而推导到养德与求知,以极其细密的思理,连成一线。
“新”是打开张载《芭蕉》思维世界的又一把钥匙。“新心”“新德”“新知”,都未曾离开“新”字。张载说“学者观书,每见每知新意,则学进矣”,又说“义理有碍,则濯去旧见以来新意”(《张子语录》卷中,《张载集》,321页),足见他对“新”的热切追求。这让人不禁联想到程颐与朱熹对《大学》的理解。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”,这个“亲”字,程颐以为当作“新”解,朱熹《大学章句》亦按“新民”解释(朱熹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中华书局,1983,3页)。他们推崇汤之《盘铭》“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”的不断自新,由此实现个人修身,进而达至治国平天下的境地。张载对“新”的看重,与程、朱之说气脉相通。张载眼中的芭蕉,是“新德”与“新知”的完美互动——对新知的探求有助于形成更圆满的新德,日臻圆满的新德又推动着新知的不断拓展,心性涵养与求知穷理形成完美循环,日日更新。诚如朱熹后学熊刚大所言:“横渠先生观物性之生生不穷,以明义理之源源无尽。”(《性理群书句解》卷四)
了解张载的思维世界后,再回头细品《芭蕉》诗,更具一番滋味。这是一种耐人寻思、值得反复咀嚼的“理趣”。“理趣”本是宋诗特色之一,而《芭蕉》的“理趣”尤其突出。就“理”的层面而言,此诗对芭蕉生长的规律有细致入微的观照,同时又对养心治学的道理有鞭辟入里的体悟,其所达到的思想深度,恐怕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。不得不说,尽管宋代道学家、理学家多有重道轻文的倾向,但他们对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,却拓展了思维的深度和广度,提升了道德修养与人格境界,因而诞生了不少哲思深蕴的优秀之作。
仅有“理”的深刻,还不足以成为一首好诗。若变成押韵的讲义,也就失去了诗歌独有的价值。沈德潜云:“诗不能离理,然贵有理趣,不贵下理语。”(《清诗别裁集》凡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3,2页)因此“理趣”的“趣”非常关键。所谓“趣”,应当是给人以审美愉悦的一种质素。“理”如何给人以审美愉悦?答案是,与艺术形象并辔而行。朱熹的《观书有感》堪称代表:“半亩方塘一鉴开,天光云影共徘徊。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。”以源头活水比喻知识的积淀,进而写出读书治学所带来的心境澄明的状态,有理趣却无理语,故而脍炙人口。若论理与趣的水乳交融、无迹可求,张载这首包含直白理语的《芭蕉》或许稍逊一筹。但《芭蕉》自有其独特魅力。诗中的道理并非凭空而来,而出于对事物的细致观照和精彩呈现。从芭蕉的“新心”转向人的“新德”,从芭蕉的“新叶”转向人的“新知”,由自然之理过渡到人生之理,转化无痕,贴切无比,亦巧妙无比。再者,第三句的“愿”字,以一种谦逊的态度领起,不是居高临下的说理,而是自省与自励,让人倍感亲切,也让人为之折服。
还值得一提的,是这首诗在语言层面的独特之处。此诗用字重复率极高。“新”字在诗中出现达七次之多。一首七绝共二十八字,仅“新”字就占了全诗篇幅的四分之一。“心”字也出现了三次。一般说来,除了叠字、顶针等特定的技法,诗歌是避忌重复的。《芭蕉》用字重复率如此之高,却并未给人以堆砌累赘之感,反而在不断的重复、交叠中越发深化诗歌的意旨,这是非常奇妙的。我们可以再回头看看七个“新”字。它们都是修饰性的,除了“新卷”的“新”是作状语修饰动词,其余“新”都是作定语修饰名词(新枝、新心、新德、新叶、新知)。这类的词语,重心是在被修饰的名词或动词上,这就使得重复中又有不重复的地方。而包含“新”的词语,基本上又是相互呼应的。首先,三四句中各有两个“新”字,且在同样的位置,使得两句既有句内的反复,又有句间的对应。其次,三四句又与一二句交相应和:第三句与第二句中的“新心”完全一样,位置也一致;第四句中的“新知”与第一句的“新枝”字虽不同,但读音一致,位置一致,在意思上也形成照应。如此一来,几个“新”修饰的词语形成错落有致的铺排,不断关联,又不断往外延展,环环相扣,将蕉心、人心、枝叶、知识整个通贯下来,别具一种神行流转、律吕相和的气韵,并生发出一种带有叩问感的节奏,仿佛与人的脉搏同一律动,直入人心。
《芭蕉》呈现出来艺术形象,是清劲疏朗的。诗中并无华丽的色彩,也没有媚人的情态,有的只是一种将凡俗世情淘洗干净的纯正,恰似那亭亭而立、舒展自如的芭蕉,散发出宁谧从容的气息。张载并不以诗著称,流传下来的诗歌仅数十首。他的诗喜欢谈论学问、阐发义理,精彩之作不多。历来诗歌选本极少选录他的作品,这首《芭蕉》自然也少有人知。然而细细品来,《芭蕉》确实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。它体现了道学家特有的立意角度与思维方式,以自然之理与人生之理的巧妙融合,展示着诗歌之哲思理趣所能达到的高度。与此同时,又以精微之形象、超诣之筋骨,熔铸出一种洗净铅华、澄明纯粹的诗歌风格,在历代芭蕉诗中独树一帜。不仅如此,它还是一首凝聚着宋学精神的作品。对“心”的看重、对“知”的追求,以及“格物致知”“正心诚意”等宋学中的重要理念,都在此诗中得到了玲珑剔透的映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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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发表于《文史知识》2019年第5期
作者介绍
周剑之
北京大学文学学士、文学博士,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研究所副教授,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、古典诗学。著有《宋诗叙事性研究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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